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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天地儒风丨宁朴无巧、宁俭无俗——品读《长物志》中的陈设哲学

时间:2022-03-14 16:22来源:山东省家具协会 点击:

        书以言志,器以载道。古往今来,任何一个时代的文化都是从特定的角度反映当时的物质文化生活。今天我们要讲的就是这样一部系统反映中国传统文人居室、园林陈设哲学的作品、文人雅士品质生活的指南——《长物志》。

 

《长物志》其书

        《长物志》成书于1621年,共12卷,被收录进《四库全书》 。作者文震亨,字启美,江苏苏州人。提起他的家族,可谓是“名门望族”、“书香门第”的最佳典范——他的曾祖父是文徵明,明代杰出的画家、书法家、文学家。官至翰林待诏,书画造诣极为全面,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并称“江南四大才子”;他的祖父是文彭,明代南京国子监博士、篆刻大师;他的父亲文元发,曾任河南卫辉府同知,以书画诗文著称于世;他的兄长文震孟,天启二年(1622年)状元及第,崇祯初拜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文震亨家学渊源,学养深厚。除传统学问外,于音乐、造园都有精深研究,平时游园、咏园、画园,也在居家自造园林。前人评价他“长身玉立,善自标置,所至必窗明几净,扫地焚香”。《长物志》就是他流传于世的典范之作。

        《长物志》一书完成于崇祯七年,全书共十二卷: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位置、衣饰、舟车、蔬果、香茗。其中室庐、花木、水石、禽鱼、蔬果五篇,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环境艺术的基本构建;其选材、构造与布局是营造活动与灵性生活的浑然天成,也是中国古代士大夫一直沉醉其间的精神追求。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传统文化历久弥新,即使几百年时光倏忽而过,时至今日,我们当代设计师仍然能从中获益良多。

 

《长物志》中的“长物”文化

        “长物”语出《世说新语》:"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意为做人简朴,没有多余之物。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也有“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的诗句。所以“长物”本义为身外之物、多余之物,身外奢侈之物,清赏把玩之物。文震亨描述之“寒不可衣,饥不可食”。曾几何时敢于舍弃,不玩物丧志才是美谈,然而到了明代,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晚明的江南,商贸活动繁荣,资本主义经济开始萌芽。尤其是作为商业与文化中心的苏州,“缙绅士夫多以货殖为急”,士农工商商为最下品的成见开始悄然扭转,富商大贾且不论,文人名士们也不介意“谈钱”,为了谋生卖字卖画,编书润笔,都不在话下。朝廷原本用八股取仕来禁锢思想,用“禁奢令”来抑制物欲,但到了明朝晚期,时局黑暗,官场腐朽,文人报国无望,于是心学诞生,士人心态从“外显”转向“内隐”。比起“存天理,灭人欲”的无情,还是专注本心,寻求寄托更符合人性需求。对“长物”的认同与赏玩,正是具体的实践手段之一。士大夫文化渗透和浸染了这片最富庶的土地的每一处文化领域。在士大夫阶层中有意无意的有着一种人居环境艺术化的追求与履践,他们借助能深刻体会和精妙传达自己的审美趣味的能工巧匠之手,营造园林居所,定制陈设器物,将士大夫温文尔雅的气质和对精致生活的品位充分彰显出来,同时也把这种对精致生活的细腻体验诉诸笔端。一时间,品藻绘事、燕游园林、修葺居室、把玩器物蔚然成风。

        另一方面,也正是足够发达的经济水平让手工业的水平迅速发展,甚至有“良材虽集京师,工巧则推苏郡”之说。苏州匠人以绝顶的才华和技艺,成为了“长物”生产的坚实后盾。陆子冈的玉雕、鲍天成的犀雕、顾二娘的砚雕……有着一手绝活的吴中名匠,“凡艺到极精处,皆可成名”,与士绅平起平坐,更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长物志》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诞生的。从表面上来讲它是对晚明文人“清居”生活方式的完整总结,反映了晚明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意趣和生活格调。然而对作者文震亨而言,这本书更重要的意义是寄托了他超脱于当时社会现实的理想,如不食人间烟火的大隐之士。希望世人至少能懂一点真正的高雅格调,而不是被时风裹挟人云亦云。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他的人生追求与风骨。不因个人私欲膨胀而落俗,不因时局动荡而丧失人格,在居室陈设和林泉雅游当中抒发自己的清雅趣味。

 

《长物志》中的陈设哲学

        我国古代环境设计思想的发展是与古代建筑设计的发展同步的。中国传统室内环境设计不仅蕴含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许多重要特征,是中国传统建筑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且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在室内空间、界面处理、装饰陈设等方面也已经形成了许多深层的文化内涵。在明代以前,有关环境的设计思想、设计观念和审美情趣,并没有专门的理论性论述和著作。《长物志》可谓是开历史之先河。

淡泊名利,清居为上

        “尚清”是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这种意识融入到生活当中逐渐衍生出了清居思想。士人清居则是在营造活动中体现出“尚清”:对清雅清幽环境的营造,对书画美器的收藏鉴赏,对花木禽鱼的精心养护,以及通过焚香品茗等活动追求精神上的清逸和清净。《长物志》全书直接写到“清”的有39处之多,系统阐述了清雅、清亮、清越、清香等审美类型,反映了中国传统士人尚清思想的精神境界。作者表面上写居室陈设的相关器物,实则是追求浊世之上精神层面的物我合一的“清”。

        “(室庐)蕴降则飒然而寒”——通过种植佳树奇竹,陈设金石字画,即便是在酷暑也能感到丝丝凉意。通过对居宅周边环境的营造,达到“心静自然凉”的效果。“(燕居之室)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太敞则费目力”——强调室内空间要得宜,光线明亮、环境洁净,则可心神清爽。“(位置)云林清秘,高梧古石中,仅一几一它,令人想见其风致”——作者文震亨十分向往元代画家倪云林的清居生活,虽然陈设极其简单,但高木修篁,幽迥绝尘,清香弥漫,让人感到通体清凉。“香、茗之用,其利最薄,物外高隐,坐语道德,可以清心悦神”——除了字面意思上的提神之外,作者还有更深层的寓意:对于身处浑浊乱世的士人而言,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自省,明辨是非黑白,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清居生活并不是寂寞无为的清净状态,而是要调动居室周围的所有事物,美化周围环境,营造一个处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清幽境界。

高远古雅,历久弥新

        “古”和“雅”是《长物志》中最重要的核心思想,也是作者清居思想的至高审美标准。在对古意的营造当中追求永恒和超越。“(花木)艺兰栽菊,古各有方,时取以课园丁,考职事,亦幽人之务也”——兰花、菊花自古就是君子高洁品质的象征,通过种花反映主人的审美情趣和清隽格调。“(灯)以四方如屏,中穿花鸟,清雅如画者为佳”——强调了灯的装饰功能,透过光影可以营造清雅的意境。“(墨)必择精品,且日置几案间,即样制亦须近雅”——墨块的外形和色泽等都要雅致,将其实用功能与观赏功能有机结合。

        与之相反的“俗”则是作者文震亨最不认可的——“专事绚丽,目不识丁,轩窗几案,毫无韵物,而侈言陈设”。

疏朗有致,去繁就简

        建筑室内美学形式往往是通过空间、造型、材质以及色彩和光线等要素所构成的完美整体。这样一个富有表现力的整体,不仅需要必须合乎生活机能的要求,还应该以不断追求审美价值为最高目标。从形式美的角度来看,室内环境设计应该处理好比例与尺度、对称与均衡、统一与变化、节奏与韵律、和谐与对比等一系列的关系。在《长物志》中,以上原则都有一定程度的体现。如“室庐”共分门、阶、栏杆、照壁、堂……等十七节,指出要注意各个房间的日照、朝向、尺度及其相互之间的比例和内外布局。指出“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区又次之”,“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强调了因地制宜,各取所需,但重点还是室内各部分因相互调和而呈现出自然和谐之美,令人居住其间,倍感身心怡然。

 

《长物志》中的家具审美

 

 

        文震亨在《长物志·卷六·几榻》开篇提出了几榻的不同于俗人之用途:“古人制几榻,虽长短广狭不齐,置之斋室,必古雅可爱,又坐卧依凭,无不便适。燕衎之暇,以之展经史,阅书画,陈鼎彝,罗肴核,施枕簟,何施不可。今人制作,徒取雕绘文饰,以悦俗眼,而古制荡然,令人慨叹实深。”

        反观如今,很多人花费百万甚至千万元购置名贵家具,但往往还是落入俗套,还是达不到文人雅士的标准。他们只是把家具当做升值的工具和身份的象征。

  实用

        实用性是明式家具最重要的品质。明式家具的基本造型都是由其功能决定的,例如一张灯挂椅,靠背板的弧度与人的脊柱曲线相符,优美的造型只是其外在表现形式。椅“踏足处,须以竹镶之,庶历久不坏”。

        《长物志》提到一种元制榻,长一丈五尺,因为当时夜卧是“以足抵足”,与今天的生活习惯不同,所以作者评说“其制虽古,然今却不适用。”还有如:书橱的尺度应“深仅可容一尺”,“每格仅可容书十册”,这样“以便检取”。这些考虑也是充分顾及到了家具的耐用性和特殊的环境因素可能造成的影响。

 简约

        作者文震亨尤其反对家具的过度雕饰:案几若要雕饰,则“略雕云头、如意之类;不可雕龙凤花草诸俗式。”交椅中“金漆摺叠者,俗不堪用。”明式家具以简约为要,整体造型由功能构件组合而成,几乎没有纯做装饰只用的部件。当时崇尚简约的设计理念已经与士大夫的审美意境完全融合。对于明式家具的艺术风格,王世襄先生曾用“十六品”来描述,其中第一就是“简练”,无论在家具的整体设计,还是具体形制,简约之风显露无疑。仅用几根线条来组合造型,给人以静谧而和美、简洁而沉稳、疏朗而空灵的艺术效果。

     拙朴

        朴是文人士大夫审美趣味的集中表现,也是中国传统文人所推崇的品质。明式家具即是朴拙思想最典型的物化载体。家具以巧妙的榫卯接合,不仅牢固耐用,并且能将斧凿痕迹都隐藏于内,将材质线条之美呈露在外,家具整体浑然天成,所谓“莹滑如玉,不露斧斤者为佳”。

         “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时风所尚的辉煌绮丽、繁复精巧,在文震亨看来都是俗不可耐。他认为斗富夸奇是对真正风雅之道的极大玷污。为避免将来可能流于滥觞,恶俗到不可预测的地步,所以作此书防微杜渐,作为艺术鉴藏与日常消费行为准则。文震亨 “删繁去奢”,他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要追寻自然,崇尚古意,衣食住行,无一不是如此。通过建构“古、雅、幽”的美学世界,突破世俗,坚守传统文人的高逸之气。

        作者文震亨还提到:“余所以列此者,实以备清玩一种,若必按图而索,亦为板俗。”也就是说,要是原模原样地照着《长物志》的标准来过所谓的风雅生活,那还是俗的。

        《长物志》中提出了“三忘”的境界:“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传达出的是传统士大夫文人对于理想的人居环境的一种美好憧憬。全书一十二卷所书写记录的亦是生活理想,是文震亨对物质生活与精神世界之间保持平衡的一种畅想。《长物志》代表的是那个时代的优雅。历时数百年,对今天的设计师仍然有着许多重要的启示。希望未来更多的人能够读到《长物志》,尤其是设计师和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年轻朋友。随着社会发展,其园林、家具、文玩、盆栽、服饰等诸多方面的传统审美,相信将被更广泛地融入现代设计、制造,直接影响当代生活。